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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花太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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淩煙閣內掛上了新的掌門畫像,單幅的立軸,紫英立在下首看了,終究覺得不像。工筆人物的眉間有著濃重的翳影,顯得格外陰沈。夙瑤的眉目都被拘在畫紙上,呆板僵硬,只有那秀致的輪廓與她還有些相似。

夙瑤掌門的左邊正是太清掌門,二者乍一看上去甚至並無多少不同之處。在畫上夙瑤看不出年歲,威嚴端莊,只有骨而無形,結果紫英看著這畫,啼笑皆非地聯想起了雞皮鶴發的青陽長老。

淩煙閣的小弟子燃起一爐清香,供奉在夙瑤的畫像前,輕煙飄散,模糊了畫中人淩厲的眼神。紫英道,“夙瑤掌門尚在,只懸掛畫像便可,香爐撤下去吧。”

小弟子唯唯應是,趕緊把香爐撤下。不知怎的,紫英卻覺得那陣煙霧始終無法消散,謎一樣籠罩著整幅畫像,畫中夙瑤似笑非笑地看著紫英,仿佛待要說些什麽。

他好像就回到了昔日在掌門坐前垂首聽訓的日子。夙瑤的聲音平緩,沒有多少起伏,她那個時候年紀還不大,大約是怕自己無法壓服眾人,永遠板著臉,不見笑意。

紫英剛入門的時候有些怕她,漸漸的才好。

習慣了她的雷厲風行,也習慣了她的嚴肅冷淡。他入門前是北燕皇族,她說,“忘掉這些,你只要記住,以後,你是我瓊華弟子。”

他去國離家時北燕已經潰散,記憶中是漫天的硝煙與烽火,母後垂淚的眼睛,她溫熱的手臂緊緊摟著自己,下一秒卻又狠狠推開,對他尖叫,“快跑!皇兒,快跑!”濃稠的血濺上了自己的眼

睛,母後......他撕心裂肺撲上去,眼淚糊了眼睛。

“皇兒,走......”她眼角流出淒厲的血色。

記憶力很多明晃晃的刀,他撲在母後身上推她的手臂,然而她再也無法回應自己的呼喚。那個陽春三月帶自己放風箏,替自己拭汗的母後,她就倒在他面前,雙目圓睜沒了呼吸,手臂漸冷。

有人拎著他的腿把他提起來。他雙手亂舞,使勁掙紮著,然而茫茫然......或許下一秒屠刀就要揮下來。是的,一個亡國的皇子,半分價值都沒有......屠夫們已經得到了他們所有想要的,大片新的土地,珠寶,美人。他們嗜血而興奮的眼神就在他眼前,殘忍、毫無人性,一直到很多年後,還會反覆出現在他的噩夢中。

所有地方都在起火,很多尖叫聲,哭泣聲,地獄一樣的場景。

他在等著那終將到來的一刀。

地上是很多屍體,都是平時照顧他的宮人......一雙大眼睛的珠兒姐姐今早還笑著為自己梳發,如今臉上一片死灰倒在門口不遠處,胸前衣服浸透鮮血,眼睛已經閉上了。

殺人兇手們都在怪笑。桀桀桀桀桀桀......

不,不要笑了!

他好像喊了出來,有人惡狠狠把他摜在地上。

他暈了過去,再次醒過來,已經到了瓊華。

他一直不知道是誰救了他,一直到很多年以後的今天,翻閱舊日卷宗,才意識到那年只有還是瓊華大師姐的夙瑤出過瓊華派,奉師命去祁連山斬殺狐妖。

祁連山,正是北燕的龍脈所在。

那年冬天,大雪飄搖。他從北燕之地來到陌生的瓊華,醒來第一次看見夙瑤,她對他並不親熱,冰冷的眼瞳讓他望而生畏。他也曾問過是否是她救了他上山,而夙瑤斷然否認。

他夢裏一個人跌跌撞撞在空曠無人的燕王宮,薄紗一樣的幽魂擦過他的臉頰,於極寂靜與恐懼處,他痛哭失聲。

是否所有的離別,都是命運無可奈何的拋棄?一直到很久以後,他漸漸徹底明白了他幼年遭遇意味著什麽。

他還記得那時燈光下,他心裂開一道口子,冷風灌入,而夙瑤坐在床邊用力為他擦淚,用一種冷酷的溫柔將之彌合的情景。

畫像一事已然了結,然而當日清都掌門拂袖而去之後,三卷畫都還放在瓊華派。自從兩派結盟,

紫英還尚未登門拜訪,每每都是清都親身前來。紫英想著,還是該親自把畫送還,另把此事說清

才是。

瓊華派不是沒有費心去尋。在紫英的私心裏,甚至希望可以親自出門派尋訪。然而真正執掌門派之後,紫英才發覺瓊華門下事務繁多難以細表,甚至無法得一日閑暇時間。

無論是傳訊符咒還是追蹤術,紫英試過多遍,也毫無線索。

在天時合夙瑤生辰的日子,他也曾開了敬天之屋的水鏡,水面上月色星光,他心中默念夙瑤之名,水鏡生起漣漪,明明暗暗,浮現出夙瑤模糊的影像。

無法追查所終。夙瑤側臉在水面上聚散破碎,不知在對誰說話,聲音仿佛沾著清涼的月色,神情還是紫英熟悉的那般自矜。

“你有什麽資格質問我?”

他看見她手指輕巧舞動,掐出一個他熟知的攻擊法術手勢,卻比他能做到的更駕輕就熟。他的記憶裏夙瑤從不親自出手,唯一一次還是與清都的劍法切磋,點到即止。水鏡裏夙瑤手勢優雅,帶著一點過於熟稔的從容不迫。就在此時,她忽的側過頭對水鏡外的紫英輕輕一笑,仿佛穿過這層薄薄的水面真切看到他了一樣。

紫英一楞之下心神微松,水面嘩啦一聲隨即模糊。月亮已經偏西,再想拼湊出那個影像,已是不能。

他左思右想夙瑤方才那個微笑神情,仿佛就是對著他——雖然應當只是巧合,他卻奇異地覺得有些不安,仿佛窺伺掌門而反而被她發覺,她覺得好笑一般。暗自哂笑自己的疑神疑鬼,天色漸曉,他夙夜未眠卻也不覺得疲倦,看看金烏將出,便決定去拜訪清都。

昆侖派如今落在瓊華東南的玉虛、空翠、長明三峰,以玉虛為主峰,清都掌門的起居都在此處。昆侖派素來是出名的收徒嚴格,故而門人稀少,偌大門派,正式弟子尚不盈百,且個個劍癡,素日只知習劍。以紫英一路觸目所見只得草木幽幽,除了接引弟子,沒有遇到半個在外弟子。

在山門前接引的弟子不算正式門人,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,性子還有些跳脫,據他自己所言平日只幹些雜事,所修習的基礎劍譜,也無人指點,全憑自己悟性。若是能在山上有所領悟,便可能被收入門墻,修習更深的劍術,也或許一輩子就不得其門而入,直至終老。

紫英聽了幾句,又聯想起昔日所聞,知道昆侖派收徒與瓊華有別,相較之下,瓊華的考驗倒算是極容易的了——只要能通過仙徑,闖過酒色財氣四關就可以成為低階弟子,有些人秉性純善,如懷朔,仙翁也不會過分刁難。至於成為瓊華弟子之後是否能夠駕馭飛劍,修得高深仙術斬妖除魔,這就是要全憑個人資質悟性。

瓊華中,雖然順利成了弟子,於仙術卻很有些不通,始終無法更進一步的人大有人在。這些人最終會選擇下山,能夠通過瓊華收徒標準的人,在俗世也是萬中無一的良材,哪怕只是身懷在瓊華派眼中的微末道行,亦足以令這些下山的弟子成為江湖廟堂中傲視他人的存在。

如今瓊華派弟子有近千人,在昆侖八派之中不算多也不算少,相比之下,昆侖派被尊為第二修仙大派,門下弟子卻是昆侖諸派之中最少的,要求之嚴,大約十萬人中也不見得能取一個。入門要求一月內通曉一卷劍法,且全憑自行領悟,門中弟子盡數忙於修劍,無人有時間指點。

雖說是入門劍法,可是一月內豈能容易習得?一月內悟通劍法可入門下,若是無法一月內習得,還可以在山上留一個月,若是在這個月內終於領悟了劍法,可以留在山上做外門弟子,幫著處理一些劍癡們無暇處理的事情,報酬則是派中的藏書閣對其開放,所有劍法可以自行借閱,至於是否能有所得那就全憑個人本事。若是在第二個月也無法領悟劍法,就只能黯然下山離去。

紫英道,“內門弟子與外門弟子也似無多少不同......是否無論入門與否,都無長輩指點?”

小接引弟子笑道,“您有所不知,這其中畢竟還是有些差異,否則如我之輩又怎會心心念念踏入內門呢?昆侖派弟子每月都會有一場門內小比,既有同輩之間的切磋交流,也有長輩借著比試給晚輩一二指點。外門弟子是只能看著,不能參加的。”

他新到昆侖不久,是在第二月末的一個月夜忽的領悟劍法的,此時身上還帶著,拿出來給紫英看。那劍譜並不算厚,已經被翻得卷起了毛邊。紫英想著只是昆侖派入門之技,應當無礙,便翻看了一下,其內記載的招數他在瓊華卻從未見過。

他自己長於道法與鑄劍,單純的劍招並不專擅。劍譜上記載的招式奇絕詭變,他看著看著就心內微凜,自問在一月內心無旁騖也只能勉強做到,頓時對昆侖派有了極高的評價。

這般艱深的門檻......紫英微微苦笑,“昆侖派門下當真好資質。”

雖然自己不算是被誇的一員,小弟子還是明顯高興起來,少年的心事根本遮掩不住,在臉上流露出了幾分驕傲,“若是單論劍法,昆侖派可不輸給任何人!”說完才想起面前站著的正是唯一勝過昆侖的瓊華派之掌門,心內惴惴的,小聲補充,“但是打架當然不只是看劍法好的......”唯恐紫英動怒。

紫英自然不會計較這點小事,只是點了一下頭,很快轉移了話題,“那清都掌門想必就是昆侖劍術第一人了吧?”

小弟子果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,“聽幾個來得久了的弟子說,掌門可是三日內就領悟了第一卷劍法,第一年年末,在小比中擊敗入門五年的弟子,技驚四座呢!”

紫英卻想起當日夙瑤與清都的那一場毫不出彩的比試,清都竟是輸了的......他並不以為夙瑤在劍術上的造詣比清都更高。

說話間,二人已經到了玉虛峰深處,飛泉漱玉在望,林間的珍獸絲毫不怕人,神態寧靜地穿梭在松軟的草葉上。

“這裏是掌門日常練劍的地方。”小弟子指指不遠處一個山洞。“紫英掌門,請。”

山洞樸實無華,洞口幹燥,石壁圓潤。紫英遲疑道,“清都掌門一般何時練劍完畢?我在此地等候便可。”修煉時最忌諱他人打擾,何況是昆侖的掌門。

小弟子楞了一下,道,“有客來訪,掌門囑咐過直須入內。”

紫英詫異道,“會不會太過打擾了?”修煉劍訣,肯定是門派的不傳之秘,如是被自己瞧見一二,引發爭端就不妙了。

小弟子畢竟是少年,這時候也明白過來他究竟是在擔心什麽,笑道,“掌門說了,他練劍是不怕人打擾的,劍勢用來對敵的,豈有怕人的道理?何況若有人能夠看一眼就學了他的劍法去,他倒還要高興又發現一個劍術高手呢。”

紫英想到昆侖派不禁門人翻閱藏書典籍,又想到此派寥落的人數,也明白了幾分清都的心思,也不再多言,獨自進了山洞。

山洞的甬道並不算長,連接著另一個更大的空間,大約有瓊華的劍舞坪大小,洞壁光潤,每隔五步嵌著一顆明珠,滿室生輝。

洞裏幾乎空蕩蕩的,紫英只是掃了一眼就已經確定,清都不在此地。唯一的一張玉石矮幾上擱著一杯茶,紫英試了一下,已經涼透了。

洞裏突兀地有一道劍痕,地上淩亂滾落東珠,紫英不認為清都能出什麽事情,唯一可能的是他自己匆匆離去,沒有告知門人。

他在紫英的印象中並非放誕之人,不會毫無緣由地離開,哪怕要走,也應有所安排。可是直到晚上,瓊花弟子回報,依然無法找到清都。

在承天劍臺的雙劍宿主也被驚動,王子登只是說,掌門自有分寸,不必為他擔憂。

紫英沈默地看著耿耿星河,心中已經有了隱約的猜測。

他那日怒容尤在眼前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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